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☆、藤黃

關燈
算起來,我今年應該是十九,阿德比我小一歲。

半年前我初到墨家機關城,這裏就如盜跖所說的如同一個家。墨家弟子眾多,與我最聊得來的,是十八歲的阿德。

第一眼看上去他是那種老實憨厚的人,平庸的相貌,不大的眼睛笑起來會彎成月牙。但是,相處久了便會發現,他雖然容易害羞,但是在他自己認為正確並引申為做人處事要則的關鍵上,他有他的堅持。

對於我稱呼他的盜跖頭領為“小跖”,他甚至很認真地與我生了幾日悶氣,最後還是在親眼見盜跖對我的稱呼以回應作為許可之後才消了氣。

我常常和他開玩笑,“這樣一本正經,難怪沒有女孩子喜歡你。”

阿德聽到“喜歡”這兩個字,耳朵上就迅速爬出一層薄紅,“我不要別人喜歡。”

我則追緊著說,“你應該開朗點,要多像別人學學,學會玩笑才能逗她們歡喜。”

“你說的是盜跖頭領嗎?我看你就挺喜歡他的。”

阿德這句話確實把我噎住了,囁嚅了半晌,“那又怎樣?要是別人也像小跖一樣,我自然也會喜歡的。畢竟,和這樣的人一起才不會覺得生活煩悶。”

阿德沒說話,盯了我一會兒才說道,“可是端木頭領卻不喜歡。”

那次談話後,我發現的樂趣就是在機關城裏能拌著嘴解悶的除了盜跖,還有一個就是阿德。

盜跖喜歡端木蓉,喜歡得熱烈,喜歡得毫不在意對方的冷淡相對。他喜歡一個人的認真,是只要對方在身邊,琥珀色的眸子裏映著的便全是她。

我還記得從寧家的大火中脫身,端木蓉替我的燒傷處敷上涼膏。她也看見了他腿上的傷,“你受傷了。”

冰冷無波瀾的語氣,他好像很高興,語氣歡快,“蓉姑娘不要擔心我,我這是小傷!”

端木蓉只顧著清理我脖頸上的汙跡,對他的話這是淡淡地回了一句“近段時間,你最好還是不要使用神行術”。

盜跖認真點頭。

往事過場,千秋一瞬。半年之間,就如同一場夢。

所以,夢醒之後的我也要負上睜眼之後的失望和迷茫。

墨家機關城已經倒塌,一方樂土被踐踏成殘垣。桑海城這多事之地,恐怕再難以脫身於四伏的危機。

羅網組織並不服從於李斯,對於這位當朝相國,不知為何的,羅網都收斂了殺意。與其說之前是因讓我監視傳遞李斯的情報而暫時不殺他,不如說組織頂上的人想讓他有一個順理成章的死亡方式,在物盡其用之後。

我不知道在海邊時章邯所說的話裏有什麽玄機,但是,我能確定:從進入墨家之後半年裏的時間是與羅網之間情報傳遞的空白,這個空白一度使我輕松自在,也是現在我必須面對的選擇。丁酉上級二等,不說在羅網這整個組織之內,即便是在丁酉之列,其下小輩無不虎視眈眈。我不是不願意將這個位列讓出,只是要讓出的同時所付出的代價是我不得不卻步的原因。

若是要彌補這個空白,我還有一個機會——殺死位高於我之人,同時避開其他人的追殺。事成之後,我可以重新回到羅網,非但剔除了自身叛變的懷疑還能位進一階。

此時是未時,日象偏西。

我出門前沒有看到阿德,附近有幾個墨家兄弟站在籬後忙作。在隱蔽點,尋常弟子都會以耕作來準備後補。機關城被攻陷,他們每個人心裏都有痛,痛家園之失。若不是我身上傷處未能痊愈,又受盜跖多了幾分的照顧,必然不會像現在那麽閑暇。

阿德現在應該在附近值崗了。

我走上前問道,“阿中大哥,你可看到阿德在什麽地方?”

在耕作的弟子直起腰抹了一把汗,“大概是還在屋裏收拾,你等一下,我去喊他。”

“不用了。”我笑笑,“我就先不打擾你了,只是待會大哥遇到阿德,麻煩幫我傳句話給他,就說不要忘了昨日之約。”

阿中忍不住揶揄道,“看起來你們兩個有點進展啊,難怪阿德昨晚興奮了半宿。你這丫頭終於開竅了?那小子可是整日念叨……”

“阿中!你瞎在那兒叨咕什麽!”

遠處阿德的聲音傳來,他幾步上前鋤柄輕擊了一下對方的肩頭,“別盡說些有的沒的。”

“好好好,我錯了不成?那你們聊,我去一邊忙活!”

看他走遠,我擡頭看著阿德,“你還記得我昨天跟你說過的話嗎?”

“記,記得。”他偏開頭,臉上有些許淡薄的粉色。

“你千萬要到那兒。”

“好!”

“你若是遲到了,我便再不會給你機會!”

“你……”

阿德這句話沒有說完,因為我突然伸出雙臂還上他的脖頸親在他張開欲言的唇上。

輕輕的擦過,沒有片刻的猶豫。

而在這一舉之後,腳下便亦是毫無猶豫地跑開。我沒有回頭看他的神情,我也不敢停下腳步細想自己的心緒。剛才的動作我自己甚至來不及反應,或許是心裏緊張惶惶的不安的驅使,只有那樣方才消退一二吧。

跑了許久,腳步漸漸放緩。眼前是下山的路,前方林蔭遮蔽,隱約傳來人聲。

是誰在那裏。我閉了閉眼睛,再次睜眼仍然看不清楚眼前細致。這讓我不得不蹲下身,以指向後按於風府,想要緩解這突如其來的暈眩。

最近幾日這暈眩之癥似乎越來越嚴重,驟起乍退讓我費神不少。尤其是那次與章邯撞見,想起那人的眼神,脊梁骨上森森的寒意就伏起不退。

人聲由遠及近,兩個模糊的人影在視線裏搖晃。一個聲音忽然高語,隨後便是急急趕至身側的腳步聲。

“寧姐姐,你怎麽了?”

少年將我扶起,雖然身形還未長成但是內力頗為渾厚,這動作之下居然毫不費力。此時我也不得不借力站起,穩住腳下。

“謝謝你。”

我松開支於他肩頭的手,眼前少年雖然身著儒家小聖賢莊的衣物,但是神情舉止之間還是機關城內所見的那樣,真是難得像蓋聶這樣沈悶的性子也管不住這個少年的頑鬧心性。我喜歡這個少年,不像項氏少年的早成老道,這樣的性格和盜跖倒很相像。所以,到底是因為他的性格讓我喜歡、還是因為和別人有相似之處這一點吸引我,連我自己都會混淆。

少年撓撓後腦勺,毫不在意亂蓬蓬的頭發有愈發淩亂之勢。

“說到謝謝,我還沒有謝過你呢。上次在墨——”少年忽然頓住舌頭,我順著他的視線便看見拈須佇立的老者。

“咳咳,這位是荀夫子。子明這次是帶荀夫子來給人看病的。”

天明拱手一禮,自稱作子明。想必是怕我將他的名字說出,暴露了身份。

眼前這位身著逢掖青藍深衣,銀朱飾帶冠以高冠的老者便是盜跖曾說起過的荀卿,荀夫子。這位智者名揚四海,是儒者向往和仰慕之人,但是似乎也是桑海城中的一個故事一樣深藏了許多年,想不到會在這裏出現。

我低身也行一禮,看來儒家的張良果然如聽聞的那般一樣是個非凡之才,居然將這般人物請動。荀卿不是第一次來了,想必是對端木蓉的病情了解清楚,病勢有所控制。

“有勞荀夫子了,只是不知道端木姑娘的傷可好了些?”我吟吟問道。

天明搶先回答我,“今天夫子拿來了好漂亮的一株藥,叫什麽碧血玉葉花。而且,這花上還有九片葉子呢!”

荀卿點頭,“九泉碧血玉葉花是當中極品,此藥有起死回生之效。”

“是呀是呀!一定很貴!”天明附和,眉眼笑得彎起,“夫子可是在古籍裏找到這個秘方的!”

由此看來,端木蓉很快就會好起來了。不過幸好,那時我大約已經離開墨家不致於被她親口指認出吧。

“荀夫子的醫術果然了得。”

這句讚許之言是由衷而發,但見他面上似乎有沈重之色,似是深思而不得,搖頭時眉心緊鎖的神色卻令我意外。

只聽他問道,“姑娘近段時間身體可有不適?”

這一問,楞住的不僅僅是我,天明有些奇怪,“我們剛才還談論著怪女人,為什麽要問寧姐姐?”

老者目光未從我面上移開,“方才我見姑娘蹲坐於地遲遲不能起身,不知這種情況是否常現。”

確實,這暈眩來得莫名常讓人難以辨物。而且此番細想之下,好像手上的動作亦偶爾不能自制,只是三四次的發作總讓我覺得是因身上傷患未愈。

我也不能肯定,遂將身體諸癥說與他聽。

見荀卿拈須冥思,久久沒有回覆。我便說道,“雖然許久前便偶有發作,但是期間並未見有嚴癥。想必是體內虛寒,這段日子裏又辛勞了些,才導致的風邪侵襲罷。”

“風邪客於體內,痛病往往游走不定。姑娘之病皆於手足肢末,且伏而不出。況且,風聚積而易生內熱,惡風吹、惡寒襲。雖主動之風可致顛頂暈眩、手足麻木,但快起快散多為表證。”

一番長話聽下來,我亦不知如何開口。天明自然聽不明言語中所說,只是問道,“那依夫子所想的,寧姐姐這是得了什麽病?很嚴重嗎?”

這同樣是我想問的問題,只是這答案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聽。

荀卿搖頭,“這或許是小小的風寒,但也不排除其他。”

“其他?聽夫子話裏的意思,這其他的可能又是什麽?”

“疑難雜病,未能分類之癥。”荀卿說道,“古籍中曾記載過,有越人似染風邪,然無人可治。起初見肢末無力、暈眩,其後便是舉步難行、言語不暢,最後——”

“最後如何?”我問道,開口時咽喉如有魚梗。

“神智所失,不能吞咽。”

“人不吃東西,那不是會餓死嗎?”

我將手輕放於天明的頭頂,“是的,人就會死去了。”

死亡,如墜玄淵,無底之洞。

我見過很多人的死亡,沒有人逃得開臨死前的恐懼。那是一只懸喉間的手,手下是脆弱的咽喉,此時稍稍用力,氣息即會被提拉成一線游絲。一端鎖住命,另一端線末是天意。

那樣遙遠的,是誰都奪不回另外的一端,是誰也無法掌握的自己的命運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嗷嗷嗷~~~~腫麽辦好傷心qwq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